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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荞徐氏结局免费阅读随母改嫁后,我成了京城白富美番外》精彩片段
夜色渐深,船上的风更比别处大,徐氏看着已然入睡的云荞,心中百转千回。先前她以为云荞并不知道她父亲的那些事情,可如今见她病好后的情形,竟像是知道了一样,尤其是不想进京这一想法,越发让徐氏确定了心中所想。
先前云荞是极希望能早日进京见到父亲的,每日里都会搂着她的脖子问道:“娘亲,船儿什么时候能到京城呀?云姐儿什么时候能见到爹爹呀?”
可是……高烧这一场后,云荞对她要见父亲的事情,却绝口不提了,只口口声声的说要回柳州去。
真的要回柳州去吗?她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京城……
徐氏坐在这狭小的船舱里,听着外头呼啦啦的风声和云荞睡梦中安稳的呼吸声,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站起身来,从小舱的铺盖下取出几样东西,顺着狭窄的船舷,一路走到船头上去。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越发显得烟波浩渺,夜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有点乱,她轻轻的拢了拢自己凌乱的发丝,未及瞧见夹板尽头站着的高挺笔直的身影,矮身走进船家所住的那一间船舱。
周嫂子正在油灯下做针线,豆大的火光因帘子的闪动微微一跳,她抬起头来,看见徐氏从外面进来,未及起身,那人却双膝一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这十几年来,周嫂子在这条运河上走了何止上百个来回,平心而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徐氏这般标志的小媳妇。
昏黄的火光下,徐氏风髻雾鬓,朦胧的就像是画中的美人图,她抬起头来,眼中早已经蓄满了泪光,楚楚的看着周嫂子,一时只不知道如何开口。
终是周嫂子先慌了神,上前一步扶起徐氏道:“宋家娘子这是做什么,老婆子我可当不起你的大礼啊!”
徐氏却仍旧跪在地上没有动,只是伸手握住了周嫂子那双布满了老茧的双手,含泪道:“先前周大哥差人去打探来的消息,嫂子您也知道了,我这亲只怕已经寻不得了,只是……云姐儿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她跟着我长途跋涉、千里寻亲,就为了见她父亲一面,我说什么也不能把她再带回柳州……”
徐氏说着,眼里的泪不停的滑落下来,顿了片刻才道:“明日一早,我便下船去,另寻了回南方的船离京,只求嫂子看在我们一路同行的份上,能帮我把云姐儿送给她父亲,她父亲原不是负心薄幸之人,想来会念在骨肉亲情,留下云姐儿的。”
船娘听到这里,又回想起今日云荞在舱中说的那些话,早已经明白了一二。这徐氏看似柔弱,竟会有这样决绝的想法,如今南边并不比北边平安,时而便有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她一个女子回南方,无疑是九死一生,饶是如此,她也要把云姐儿留给她的生父,可见她一番慈母之心,终究还是不忍心孩子跟着她颠簸受苦。
“可是,大妹子……”周嫂子眼眶一红,险些也要落泪,只拉着徐氏起身在铺沿上坐下道:“柳州离京城何止千里,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回的去?”她心中隐隐已经猜出,徐氏虽说要回柳州,想来只是托词,等她一答应安顿好云姐儿,只怕她就会找个地方,自我了断。
徐氏蓦然被人看穿了心思,却丝毫并没有感到心虚,神情反倒越发泰然磊落,只将她一直捧在怀中的一个红木小匣子递到船娘的怀中,继续道:“周嫂子,我和云姐儿一路北上,早已经囊中羞涩,这是我出阁时我娘给我的几样首饰,您若不嫌弃就收下了,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船娘见她如此,如何肯收,又见她心意已决,只推搡道:“好妹子,你所托之事,我只尽力便是,这是你母亲给你的嫁妆,不如就留给云姐儿,将来陪着她出阁,也算是让她对你有个念想。”船娘说到这里,早已经泪流满面,握着徐氏的手道:“好妹子,你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你答应嫂子我,千万别想不开,好好的回柳州去,知道不?”
徐氏一边落泪,一边点头,见船娘这么说,早已经放下了心来,眼见着夜已深沉,便起身道:“嫂子,那我先走了,明儿一早我就不来回嫂子了,要是云姐儿醒来见不着我了,您千万帮我哄着她。”
听徐氏的意思,是不想等到天亮再走了,到时候孩子一醒,她想再走,只怕也难了。
船娘点了点头,亲自把徐氏送到了门口,见她顺着船舷往后头去了,这才回到自己的舱中,只捧着徐氏给她的那一个小红木匣子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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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回到小舱中的时候,云荞仍旧睡得香甜,不管心中有多少伤痛酸楚,只要一看见孩子的睡颜,仿佛就都忘了一般。徐氏伸手轻抚着云荞的脸颊,脸上仍旧是温柔的笑。
柳州……她是回不去了。
当年宋澜只是一个穷书生,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一意孤行的要嫁给他。为了宋澜,这些年她早跟娘家断了关系,此时她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至于宋澜,既已另娶了公主,做了驸马,那又把自己当什么呢?
徐氏脸上又落下泪来,睡梦中的云荞似是感知到了她的伤心,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略有些粗糙的掌心,枕在了她的脸侧。
曾经的徐氏,也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而如今她的掌心,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柔滑。
思来想去,既打定了主意,徐氏反倒不伤心了,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重新帮云荞盖好了被子,将放在小几上的一个针线笸箩拿了过来,里头还有一双快要完工的绣花鞋,趁着今晚月色正好,在舱外赶工出来,也算是她留给云荞的最后一样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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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午后就靠了岸,船老大在岸上吃了过晚饭回来,还带了几个客人上船。
此时一众人便都在二楼的舱内,几个客人商议完事情,矮着身子从外头出来,就看见一个身姿挺拔、脊梁笔直的人男人站在最前头的夹板上。
男子面无表情,眼底看似没有丝毫情绪,但即便这样站着,还是让来人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他的气势之下,忍不住就感觉自己矮了几分。
其中一个穿着青布直缀戴文士帽的男子就上前拱了拱手道:“国公爷一路辛苦了。”
被唤作国公爷的男子神色仍旧毫无波动,只是稍稍点了点头,转头问那文士道:“京里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让商船进去?”
那文士姓刘名安,是镇国公萧昊焱身边的一名谋士,此次镇国公奉命监察漕运,因此搭了何家的商船进京,一路上明查暗访各码头对商船的课税,因船到了香河段,府上的幕僚便亲迎了出来,索性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
刘安听萧昊焱这么问,便开口道:“是沐宜长公主的长子、安国公的嫡长孙不见了。”
“不见了?”萧昊焱闻言,只蹙了蹙眉心,沐宜长公主的大名,只怕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安国公的嫡长孙,便是她嫁给安国公世子时所生的儿子。只可惜安国公世子福薄命断,这驸马没做几年,就一命呜呼了。身为公主,沐宜长公主自然不会为了他终生守寡,是以安国公世子过世不过两年,沐宜长公主就看上了当年的探花郎宋澜,两人喜结连理,掐指一算,这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当年沐宜长公主改嫁的时候,小世孙不过才四五岁,如今又过去五年,顶多也就是一个十岁的孩童。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这样平白无故的不见了,也实在让人怀疑。
刘安见萧昊焱脸上似有些疑窦和讥诮,只接着说道:“国公爷这几个月不在京城,有所不知,两个月前安国公向户部呈了折子,要将自己的爵位直接承袭给小世孙,这事情本来陛下已经应了,原是要选了黄道吉日将此事办了的,没想到安国公病势骤然加重,没几天就过世了……”
萧昊焱一边听着,一边暗中分析,一个多月前,他在南边的时候,就听闻了安国公病故的消息,镇国公府和镇国公府也算故交,只是他皇命再生,不便回京奔丧,便写了书信,命家中幕僚一应处理好此事,因此便也没再多想什么。
他正要再问下去,便听刘安继续道:“就在三日之前,安国公出殡之日,小世孙不见了。”
大世家办红白之事,向来琐事冗繁、人多事杂,这样的情况下弄丢一个孩子,看似再正常不过……但是,摆在小世孙即将要承袭爵位这个当口,也实在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
萧昊焱见刘安和自己所想一致,只略略的思索了片刻,最后却摇摇头道:“大家族里头的腌臜事情,我们就无需多管了,小世孙有这样一个母亲,想来也会想尽办法让其脱险的。”
刘安闻言,却是蹙了蹙眉心,这沐宜长公主仗着自己是先帝的幼女、又是今上的胞妹,一向在这京城作威作福惯了,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情,看她笑话的只怕不在少数,只是可怜了那孩子,不过才十来岁。
他们俩正说着,从船后的夹板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云荞是被一阵隐忍又急促的咳嗽声惊醒的。
晃动的夹板让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一艘船上,身体的疲累让她并没有马上醒过来,云荞仍旧阖着眸子,晃晃荡荡的感觉竟让她感到几分轻松。
比起在公主府时候的步步惊心,现在的云荞只想全身心的放松休息一会儿。
此时在这间逼仄的船舱中,除了云荞之外,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容貌极其俏丽的女子,只是长途跋涉,让她原本娇美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
徐氏听见动静,早已经醒了过来,她伸手探了探云荞的额头,昨夜的高热早已经退去,身边的孩子正有些不安的睡着,好似做了噩梦。
徐氏伸手搂住了云荞幼小的身子,将她纳入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她的后背,云荞小时候,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她都是这样彻夜不眠的照顾她,直到她康复为止,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徐氏想到这里,一双秀眉便越发紧蹙了起来,越近京城,很多事情也越来越清晰明了了起来。她原先最不敢相信的事情,如今分明就是真的,徐氏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掩着唇咳了几声,秀美的眼圈早已经红了。
前几日何家的下人带给她的话还犹然在耳,徐氏捂着仍旧抽痛的胸口,泪已经落了下来。
宋澜六年前进京赶考,谁知第二年家里就发了大水,将原本的田地都冲毁了,徐氏带着宋母一路逃至临县,过起了节衣缩食的日子,一年前宋母临死的时候,只拉着她的手,一定要让她带上云荞,进京寻找宋澜。
京城路遥、徐氏写了无数的信给宋澜,皆没有回音,她以为宋澜早就死了,却从宋澜落榜回乡的同案口中得知,宋澜已高中了探花。
徐氏这才变卖了田产,前往京城寻亲。
这路上走走停停,便又过去一年,直到一个月前,他们在扬州搭上了何家进京的商船,这一路才算顺当了不少。
何家的生意遍及整个大魏,在京城中也颇有人脉,徐氏这才央着船家打探宋澜,这一打听之下,却是吓了一跳。
京城确实有个叫宋澜、并且高中了探花郎的男子,只是……那年新晋的探花郎早已经被沐宜长公主看上,聘为了驸马,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了。
说起沐宜长公主,这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先帝最小的女儿,从小便受尽了宠爱,十六岁就嫁给了当时的权倾朝野的安国公的世子,只可惜两年后世子病故,从此她寡居安公主府,直到遇上了宋澜。
大魏礼教算不得森严,民风亦是开放,因此谁也拦不住公主改嫁,况且那宋澜高中探花之时,恰是二十有六,男人最似锦的年华,他素来长相俊朗出尘,颇有几分魏晋之风,早已让公主一见倾心。
有了荣华富贵温柔乡,谁还会记得千里之外的荆钗布裙糟糠妻呢?
徐氏的唇瓣颤了颤,又是一滴泪从脸颊边滑落。
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云荞忽然感到脸上湿湿热热,她反射性的用手轻轻的划过脸颊,指尖的液体却早已经冰凉。
她都已经杀了那镇国公世子,镇国公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得知死在她的手中,定会找沐宜长公主理论,到时候再有她的绝命血书作证,必定会牵扯出十年前宋澜抛妻弃女、沐宜长公主买凶杀人的真相,她死不足惜,只要能为她的母亲报仇雪恨,她这辈子便没有白活。
云荞心里有些懊恼,明明大仇得报,可为什么还会在梦里哭醒呢?
云荞有些心焦的又在脸上抹了两下,她这半夜哭醒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她心里着急,手却不知为何被什么东西给握住了,再动不了了,只听耳边有一个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开口说道:“云姐儿怎么了,别怕,母亲在这里呢!”
小姑娘这一夜都睡的不安生,先时在梦里哭哭笑笑的,这会子又乱挥动着双手,倒像是被梦魇了。
徐氏不忍叫醒大病初愈的云荞,也不忍她被噩梦所困,因此只柔声的唤着她,她的一条臂膀一直这样搂着她,早已经发麻,因此只换了一边,让云荞就这样依着,她又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外头的天色却已微微发亮,清晨的霞光照在水面上,印出一片波光粼粼。
徐氏揭开船舱边上的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听船家说,过了这一处,运河便到了香河段,真真的就到了京城的地界了。
徐氏正对着窗外的晨曦发呆,忽然听见一个沙哑又带着几分娇气的声音喊她:“母亲。”那声音中带着几分疑惑,几分惊讶、几分不可思议,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委屈的呜咽,怀中的云荞一下子埋入自己的怀中,用力的在她胸口蹭了蹭,瘦小纤弱的身子不住的抖动,一句句的喊道:“母亲……母亲……”
她哭得泪眼婆娑,等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像个脏兮兮的小破孩,徐氏的心都软了,仍旧把她抱在怀中,柔声道:“云姐儿怎么了,病都好了,怎么还哭鼻子呢,哭得鼻涕都出来了,可就不好看了。”
云荞一个劲的抱住徐氏,又是摇头又是笑,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她死死的将自己的双手搂住徐氏,生怕这只是她一场短暂的梦,等梦醒了,徐氏就又消失不见了。
徐氏被云荞搂得都喘不过气了,也觉得奇怪,又担心她是昨夜高烧烧坏了哪里,忍不住又用手摸摸她的额头,确认她并没有再发烧,这才笑着道:“云姐儿快把为娘勒坏了,不累吗?”
云荞依旧含着泪看着徐氏,这张脸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见过了,大抵是前世母亲惨死的景象太根深蒂固了,在公主府独自长大的那些年,云荞竟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徐氏,她想,一定是徐氏在责怪她,责怪她苟且偷生,因此连梦里都不肯相见。
如今大仇得报,她终于肯来见自己了吗?
云荞的泪越发汹涌,她伏在母亲的怀中,哭得久久不能平静。
此时却从外头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来,里头还带着几分关切道:“宋家娘子,是不是云姐儿又烧起来了?怎么哭的这么厉害,等过了明天,船就靠岸了,到时候到京里找个大夫给姐儿瞧瞧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要烧傻了可就可惜咯。”
徐氏忙答道:“多谢周嫂子,云姐儿没事,想是烧了一晚上,如今饿了。”
徐氏说着,只拿了帕子,轻轻的把云荞脸上的泪痕轻轻的擦拭着,脸上依旧带着温柔的笑,问云荞道:“云姐儿饿吗?娘给你弄点吃的去。”她说着,就要把云荞松开,没想到云荞竟像个小壁虎似的,紧紧的贴在了她的身上。徐氏见云荞这般,也有些犯愁了,只假装蹙了蹙眉道:“云姐儿乖,娘抱了你一整夜,膀子都抬不起来了,快让娘歇一歇。”
此时云荞心里已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梦太过真实了,真实到徐氏的体温、心跳、一颦一笑都不像是在梦里。
云荞越这么想越疑惑,就下死劲儿狠狠的咬了咬自己的唇瓣,只觉得唇瓣生疼,等她反应过来,早有温热的液体渗入了口中。
徐氏原本只是劝云荞松开自己,谁知这丫头竟不肯松开,还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吓得她也不敢用强,只好又抱着她坐在铺边,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好好……云姐儿不让娘走,那娘就不走了,娘陪着云姐儿一起饿肚子……”
正说着,云荞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心中虽还有疑惑,却也依稀回想起,此时所发生的一切,正当年她母亲带她进京寻亲时候所发生的事情。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竟没有投胎转世,却又回到了当年六岁时的模样。
云荞有些不好意思的捂着自己发出咕噜声的肚皮,怯生生道:“娘,我能跟你一起去做吃的吗?”她才刚刚见到徐氏,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她希望在梦里能和徐氏相处更长一点时间。
徐氏见她这么说,哪里忍心拒绝,只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好……我们一起做吃的去,云姐儿想吃些什么?”徐氏蹲下来,细心的帮小娃儿穿上了衣服,又帮她穿上了新做好的绣花鞋,徐氏的指尖就轻轻的触摸着那崭新的绣花鞋,想着从今往后,也不知道还有谁会帮云荞做鞋。
京城三条胡同里的一处民宅,打着手势的哑婆婆将一位大夫引进了宅子,顺着抄手游廊直往里走,进了三间正房里头的东厢房。
房间里布置得古朴高雅,虽看上去简单的很,但向来走惯了侯门公府的林大夫一眼就瞧了出来,放在博古架上的几样摆设,那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古物,价值不可估量。
他们做大夫的,从不会过问病人的身份家世,但即便如此,林大夫还是对这家宅子的主人有几分好奇。这还是他家第一次从他们保善堂请大夫,故而他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小心。
哑婆婆不会说话,领到了房里便停了下来,用手指了指那张价值不菲的月牙床,只见床上帘帐幔卷,从米黄色的帷帐中,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林大夫会意,只将荞麦医枕垫到了那只手底下,这才坐在了哑婆婆搬过来的绣墩上,阖眸静静的号起了脉来。
帷帐中不时传来女子的咳嗽声,声音沙哑、虚弱异常、带着微微喘息。
脉象沉滞虚浮、郁结于心、已隐隐有了病入沉疴之势,好在病人尚且年轻,只要调养得当,假以时日,倒也有望痊愈。
林大夫松开了脉搏,低头看时,心下却有几分好奇,住这样的宅子,睡这样的床,可这病人的掌心,竟然粗糙干裂,还有不少细细的茧,这分明是一双做惯了粗活的妇人的手,实在不像是这户院子的主人家,真真让人好奇。
让他更好奇的是,那哑婆婆竟将一整锭的银子,作为他出诊的诊金……
真是……行为举止极其怪异的一家人,林大夫越发想不明白,好在他们做大夫的,早已习惯了和各种人家打交道,所以也只稍稍好奇的一会儿,等他坐上轿子离去之后,便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送走了林大夫,刘安才从次间的帘子里闪了出来,接过哑婆婆递上来的药方,稍稍扫了一眼,便去了前院的书房。
萧昊焱早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正不紧不慢的整理着袖口的褶皱,见刘安进来,便抬了抬眸子。
刘安却已知他心下所想,只开口回道:“保善堂的林大夫看过了,那位宋夫人虽然病得不轻,倒也不足以致命,只要悉心调养,假以时日便可痊愈了。”
萧昊焱的眉心就忍不住皱了皱,假以时日、悉心调养,像她这样动不动就要投水寻死的,去哪里悉心调养?如今再回想一下,他当时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降头,竟然跳下水去把人给救了上来,平白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刘安见萧昊焱脸上神色变幻莫测,脑子也是转的飞快,这位爷于女色上向来冷淡的很,老夫人为了他的婚事,那也不知道是操了多少的心思,任凭美的艳的、高的矮的,也没见他看上一个,如今却带了个有夫之妇回来,难道国公爷竟是有这种爱好?
他这里正胡思乱想,却见萧昊焱一道凌厉的视线扫过来,顿时让他一惊,就见那人说道:“你乱想什么?我救她,不过就是因为她是宋澜的原配夫人,将来若是跟那群人干起来,她也算是个筹码。”
刘安见他这么说,不置可否,宋澜抱上了沐宜长公主这条大腿,他还能记得这个原配夫人?这位夫人若觉得宋澜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会在临进京的时候投河寻死?他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并没有反驳萧昊焱,反倒开口道:“既然宋夫人已经托人将那小丫头送给宋澜,到时候只看宋澜对他那嫡长女的态度,便可见他的为人……”
沐宜长公主可不是善茬,若是知道宋澜之前还有一个嫡女在,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不过这几天她刚丢了儿子,只怕是自顾不暇了。
萧昊焱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好整以暇的端坐在靠背椅上,吩咐下去道:“你派个人,盯着那小丫头,看公主府留不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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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荞挂念着徐氏,昨夜几乎是彻夜未眠,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实在支撑不住,这才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迷迷糊糊的过了多久,便听见耳边周嫂子的声音,云荞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已经坐在了床铺上,身上穿着粉色对襟缠枝花小褂子,这小褂子她是记得的,前世徐氏送她去公主府的时候,也是穿得这件新衣服,这衣服是她们从柳州出发前做的,因为怕小了,徐氏还特意让绣娘放大了一点尺寸,因此虽然在路上耽误了一年,如今穿在云荞的身上,却也算得上合身。
徐氏是想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见宋澜,好让宋澜喜欢自己,云荞一想到这些伤心的事情,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周嫂子正从她的包袱里找了一双新鞋出来,这鞋子是昨儿徐氏才做好的,上头绣的牡丹花鲜艳欲滴,几可乱真。
周嫂子只叹着气道:“你娘这手艺,可真是好……”她这才说一半,忽的想起提起了徐氏来,顿时就噤了声,再抬头时,果然见云荞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两颗金豆豆已经落到了新衣裳上。
周嫂子就皱了皱眉心,强笑道:“来,云姐儿穿上新鞋,咱先上岸吃点东西,就可以出发了。”
云荞昨日一天都没肯吃东西,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这时候也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她昨夜想了一宿,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若是逃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牙子给盯上,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被卖去哪儿,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周嫂子先送她去公主府。那沐宜长公主虽然蛮横跋扈,刁蛮毒辣,但她向来自负的很,并不会把她这么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放在眼底。
云荞现在所有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宋澜的身上。希望他能看在和徐氏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能派人找到她,哪怕不能再给她名分、哪怕一封休书让她回柳州去,只要徐氏还活着,她们愿意从此消失,绝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明知希望渺茫,却没有别的办法,云荞握紧了拳头,将贝齿咬的紧紧的,努力忍住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现在她唯一害怕的,就是徐氏自己想不通,已经找了个地方,偷偷了结了此生。
周嫂子见云荞不说话,只是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也知道这孩子心里还有怨气,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便叹着气帮云荞穿上了绣花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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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的漕运码头,停泊着从南边来的上万船只,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压根看不到头。
云荞被周嫂子抱在怀中,看着无边无际的船群,心里越发失落了几分,即使生命重来,她仍然人微力薄,竟还是要被现实牵着鼻子走。
此时抱着她的中年妇人,怕是她此生最后的温暖了,云荞想到这里,便忍不住将头靠在了周嫂子的肩头。
漕运码头的两岸商贸繁荣,往来的行人如织、各地的行商都在这里开了分号,因此天南地北的小吃也多不胜数。周嫂子抱着云荞,身后跟着一个拎包裹的老仆,三人一行走在巷子里,这边看看、那边瞧瞧,见了好吃的好玩的,便问云荞要不要。
“这个小玉坠子,云姐儿喜欢吗?”眼见着就要把云姐儿送走,周嫂子心里难受,便想着买个东西给她,将来也好做个念想的,见有卖小玩意的摊子上有卖玉坠子,便想着要买来送给她。
云荞摇了摇头,她哪里能要周嫂子的东西,因此只搂着她的脖子道:“周大娘,我饿了。”
此时正是辰时二刻,巷子两边摆满了各色卖早餐的摊子,摊主们将扁担搁在路边铺子的墙上,卖力的烧起了煤炉子,各色美食的香味儿,就从这个锅、那个炉里传了出来,直叫人垂涎三尺。
周嫂子见云荞说饿了,正是求之不得,一时也就把买玉坠子的事情给放了下来,抱着云荞找吃的去。
他们三人找了个馄饨摊坐下来,要了三碗小馄饨。不多时热腾腾的小馄饨便端了上来,周嫂子吃了两口,忽的又想起刚才那玉坠子,那玉坠子通体白润,看着倒有点像寻常人说的西域的和田玉,雕成了镂空的祥云图案,和云姐儿的名儿正巧是一样的,她刚才想买,被云荞打断了便忘了,此时心里一想起来,便心心念念的要再买来,因此只对旁边的老仆道:“你看着云姐儿,我去去就回来。”她也没说是去买玉坠子的,云姐儿机灵,怕她知道了,又拦着自己。
云荞饿了一宿,正埋头吃馄饨,一时也没在意,她满心盘算着等进了公主府,要怎么说服宋澜去找徐氏,又怕如今徐氏不在,万一宋澜不认她,她又要怎么办,这么一想……原先的食欲又减了几分,吃了几口,便再吃不下了。
这小馄饨摊不过两三张小桌子,他们坐了一张,旁边另还有一桌,也坐着两人正埋头吃东西,此时其中一个抬起头来,便看见自己对面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实在灵光的很,漂亮中带着几分灵动,这样的闺女,一准能卖个好价钱。
云荞醒来的时候,船已经靠在了通惠河上的漕运码头了。
她眨了眨眼,泪水便顺着脸颊滑落,一旁的船娘正端着个小饭碗坐在床铺边上,见她醒了,只小声劝道:“云姐儿饿不饿,周大娘给你做了鱼汤面,咱好歹吃一口。”
云荞心里却只想着徐氏,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但一想到周大娘也是朴实善良之人,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拿她撒气,便悄悄的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小声道:“周大娘,我不想吃面条,我就想我娘,我想去找她!”
这实在让船娘无言以对,京城那么大,徐氏下了船,往哪里去根本不知道,又如何能找得到呢?
周嫂子只稍稍叹了一口气,又想着今儿并没有听说有人落水的事情,想来那徐氏未必也就真的自戕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怕云荞听见了风声,因此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想着等他们的船进了京城,到时候互通不了消息,即便她死了,云荞也是绝对不知道的,只当她是回了柳州去了。
“你娘回柳州老家有事情,嘱咐我先把你送去你父亲那里,等她办好了事情,你就让你父亲带着你,一起回柳州找你娘,你说这样不好吗?”船娘虽说不忍心,但终究还是对云荞扯起了谎话来,想来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应当是很好糊弄过去的。
可谁知云荞却开口道:“周大娘,您别骗我了,老家压根就没有什么事情,我父亲当了驸马了,早就不要我们母女了,我娘是怕有她在,父亲不肯认我,所以才走的……”
船娘被云荞的话吓了一跳,原来这小姑娘看似年纪小,脑子却是一门清,只怕她是偷听到了他们和徐氏说的话了,早知道自己的父亲原已经成了别人的相公。
可是……这么小一个孩子,到底能懂多少,船娘心里还有些嘀咕,因此只故意笑道:“云姐儿说你父亲当了驸马,你知道驸马是个什么东西吗?”
云荞抿了抿唇,知道周嫂子只把她当小孩子,点点头道:“他娶了公主,不要我和我娘了……”
徐氏是宋澜原配,彼此合过婚书,沐宜长公主就算嫁给了宋澜,按大魏的律法,她也只能当妾室。可她一个堂堂的公主,又怎么可能给人当妾室呢?所以……前世徐氏一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是必死无疑了。
云荞原本想着,两人若是就这样回到柳州,就当是没在京城出现过,好歹也能留一条命来,哪怕度日艰难,终究是活着的,只要活着,便还有一分希望。可如今……徐氏弃她而去、生死不知,周大娘为了完成嘱托,必定是要把她送去永定侯府的,这一生竟然还是要同前世一样过吗?
船娘看着云荞心如死灰的模样,是打心眼里心疼,要不是答应过徐氏,她恨不得就把云荞养在膝下,便宜了她那两个在扬州的儿子了。
此时却不得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船娘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云荞的发丝,却听船舱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只见门口帘子一闪,船老大从外头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正要开口说话,见小姑娘微眯着眼睛,像是还没睡醒,便极力压低了声音道:“城里丢了贵人,官爷正上船搜查呢,专找十来岁的孩子,听说我们船上有小孩,非要过来瞧瞧。”
船娘听了,只蹙了蹙眉心道:“我听说他们要找的是男孩,我们船上总共一个女娃娃……”船娘虽这么说着,只是那巡查的官爷已经走到了舱口,便只好把云荞从床铺上抱了起来,拿脸正对着门口,好让人看清楚了。
带头找人的官爷便往里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画像,见不是画中之人,便大手一挥,一行几人又原路返回。
船老大一路点头哈腰跟着出来,又在后头喊道:“官爷一路辛苦了,可要在船上喝杯热茶再走?”何家的商船向来在京城吃得开,这些捕快看着何家的面子,也不会在船上胡来的。
那些人并不理会他,只径自跳上了小舟,又往别的船而去。
为首的那人穿着石青色绣黑熊蟒袍,腰间佩着六扇门的令牌,乃是六扇门的总捕快张耀。看来皇帝对自己这位外甥的安危,也十分的挂心,竟派了三司的捕快查访。
通惠河河面宽阔,靠近漕运码头的河道,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船只,想要在这成千上万的船只里头,找出关押着小世孙的那一艘,无疑是大海捞针。
更何况,万一信息有误,小世孙根本就没有在船上,那他们岂不是被人耍的团团转。
张耀看了看这无边无际的船只,忍不住蹙了蹙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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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捕快们已经下了船,周大嫂才抱着云荞走出了小舱,天色已经擦黑,她看了一眼那翩然离去的小快船,转头问船老大道:“到底丢了什么人,这么大的阵仗?”
船老大转过头来,视线正巧在云荞的身上顿了顿,一想到丢的这位是沐宜长公主的长子,也算是宋澜的继子,而云荞是宋澜的嫡女,此时却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顿时觉得世道不公。他欲言又止,像是怕云荞能听懂一样,可转念一想,云荞不过七八岁,且她如今大概还不知道她的父亲便是沐宜长公主的驸马,因此只开口道:“沐宜长公主的长子、安国公府的小世孙不见了。”
云荞心下却觉得这称呼颇为熟悉,只一时没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待她细细的想了想,才恍然回想了过来,这位小世孙姓安名世显,是沐宜长公主嫁给安国公世子时生的儿子,若是云荞没记错的话,这位小世孙在她前世进京之前,好像就已经夭折了。
当时她进京的时候,时值小世孙夭折不久,因此沐宜长公主见宋澜竟还有一个女儿,就发了疯了,说是他这个新来的闺女,克死了她的儿子……
徐氏把云荞送到公主府的前几年,宋澜一直把她养在京郊的别院中,那时候日子虽过的清苦,却也自由几分。
周嫂子也跟着道:“那不是皇帝的外甥吗?怪不得出来这么多大捕快!”她这才说完,一扭头却见云荞满脸惊恐的表情,以为她是被吓坏了,只急忙安慰道:“云姐儿别怕,那些抓小孩的虽然可恶,可你只要乖乖的跟着大娘,他们就抓不到你!”
云荞的思绪一时被拉了回来,她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因此只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乱跑。
周嫂子见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喜欢到了心坎上,一想到明天就要把她送走,是打心眼里的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因此只问了船老大道:“让你雇车,你雇上了没有?”
船老大只笑着点头道:“雇上了,明儿早上巳时初刻你带着孩子去驿站就行了。”船老大说着,又有几分不放心,只继续道:“要我陪着你一起去吗?”
“用不着。”周嫂子皱着眉心,把云荞搂在怀中,叹了口气道:“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云姐儿……”
她这厢话还没说完,船老大就凑到了她耳边,趁她不在意,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是喜欢闺女,那咱俩今晚就造一个呗?”
周嫂子一听这话,顿时就羞红了脸,她又抱着云荞,一时不好发作,便狠狠的瞪了她男人一眼道:“杀千刀的,都是要当爷爷的人,还这样老不正经!”
云荞也没想到船老大忽然就开起了黄腔,想来他是当云荞小娃娃,压根听不懂这些,云荞只尴尬的无所遁形,只能将头靠在周嫂子的肩膀上,不让人看见她那涨得通红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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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徐氏自知命不久矣,寻亲不成、回乡无望,见船家开着船走之后,一时间万念俱灰,便丢下了行李,一头栽进了河里。
她原是无惧生死之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云荞,河水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没,口鼻耳目全被冰冷的河水灌满,命悬一线之际,徐氏却似乎听见了云荞的哭声。
她心下一惊,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却哪里有这个本事,脚下更似有水草缠住了一样,越挣扎就沉得越快。不过片刻,就已筋疲力尽,身体便慢慢的下沉。
见生还无望,徐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竟在水底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周遭白茫茫一片,恍如一个混沌的世界,她早已经不知自己是生是死,还以为已经到了阴间,心中涩然一笑,暗道:“原来死也不过如此。”
徐氏怆然一笑,渐渐失去了知觉,恍惚间竟然好似看见一张陌生的人脸,从自己的面前一闪而过。
光熙十八年腊月十八,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黄道吉日。
京城一片银装素裹,从皇城西侧镇国公府中传来一阵阵锣鼓喧天的响声。十里红妆,一场宏大的婚礼正在进行之中。
镇国公世子萧靖远月初在边关抗击鞑靼,不幸受伤。
回京之后,虽有众太医全力救治,却药石罔效,眼看着就要为国捐躯了。最后由镇国公请旨,以婚事冲喜,希望能救萧世子一命。
萧靖远十四岁从武,十年来出生入死,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区区一个冲喜的要求,皇帝实在不好意思推拒,但这冲喜之人的身份却十分难以抉择。
家世太差、地位太低,只怕配不上那位曾骁勇善战、威名远扬的萧世子,可若身份家世高贵的女子,谁又愿意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做一辈子寡妇呢?
是以……权衡利弊之后,沐宜长公主愿为国分忧,将养在家中的庶女宋云荞嫁给萧世子冲喜。
此时的云荞正穿着凤冠霞帔,面无表情的坐在新房中。
与外头的漫天飞雪不同,房间里点着温暖的苏合香,云荞被扶着坐在铺着大红床单的千工床上,只听那两喜娘开口道:“夫人,世子爷就在床上躺着,奴婢们就先退下了。”
云荞进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药香,夹在着苏合香的气息中,袅袅的盈在鼻翼间。脖子上沉重的凤冠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云荞梗了一下脖子,将盖在上头的红盖头揭了下来。
喜帕下露出一张明丽动人的脸来,剪剪双瞳如一汪秋水,盛着妩媚温柔。
但云荞却没有心思欣赏镜中自己的模样,她将那沉重的凤冠解了下来,放在梳妆台上,纤细如葱的手指开始解身上的大红嫁衣。
宫中内府特制的七凤衔珠云锦嫁衣,听说这嫁衣原本是为公主所准备的,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拿来给她用了,按说是超了礼制的,原只有公主分位的人,才可以穿七凤嫁衣嫁人,而像她这样没有身份的庶人,只合穿单凤的嫁衣。
云荞却并没有觉得这嫁衣有什么特别之处,她将这嫁衣的暗扣和系带缓缓解开,露出里面雪白如素的中衣。那中衣白如缟素, 竟是一件规制齐全的丧服。
云荞做完这一切,才从梳妆台上站了起来,远远的看了一眼睡在床榻上,了无声息的男子。
最近这京城传闻最多的,就是关于这位身份尊贵却命悬一线的萧世子,听说他早已经死了,只因陛下惧怕鞑靼得知萧世子已死,向大魏发起反攻,因此才迟迟没有宣布他的死讯,还弄出冲喜这么一档事情来。
外头传言纷纷,但云荞不知真假,她只知道,她被长公主当成了礼物,献给了陛下,以完成这一次冲喜的任务。
床榻上的人似乎真的没有任何气息,云荞缓步走过去,在靠床一尺远的地方远远的看着那人。传闻中萧世子俊美无俦、貌比潘安,是京城贵女心中不二的良人,今日一看,却也果真如此。
那刀削斧刻一般的容颜,因是睡着,更显得柔和了几分,越发俊朗挺拔。那眉骨长得尤为惊艳,眉飞入鬓,菱角分明,若是那双眼是睁着的,只怕也是璀璨如星辰。
只可惜这样谪仙般的人物,却是如此的命运多舛。
像是失了神魂,云荞的手指竟无意间就触到了萧靖远的脸颊上,冰凉的触觉,使他感觉当真不像个活人,云荞愣了愣,听见外头有婆子回道:“夫人可要准备热水洗漱?”
“打一盆热水进来,我替世子爷擦擦身子。”愣怔过后,云荞却忽然站了起来,向外头人回道。
外面的人也怔了怔,片刻之后,脸上却闪过一丝笑来,嫁给这样一个快死的夫君,众人只当是云荞心中必有怨言,谁知竟还要给世子爷擦身子,想来这位新晋的世子夫人,竟不嫌弃他们的世子爷?
热水很快就打了进来,端着水盆的小丫鬟跟在婆子身后退了出去,那婆子脸上仍旧笑着,云荞没有说话,只朝她点了点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会照顾好世子爷的。”
房门咯吱一声又关了,将一室的温暖拢在了房中,红烛摇曳,就连窗棂上的喜字都似是鲜艳了几分。
云荞绞干了帕子,解开萧靖远胸口的中衣,温热的触觉在掌心散开,使她总算能感觉到,这张床上躺着的,还是一个活人。她细心又紧张的替萧靖远擦着身体,指尖慢慢变得有几分僵硬。
男人的身上肌肉紧实、线条分明,锁骨之下、胸口之上、以及肋下三寸处,各有几处伤疤,有新有旧,一看便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回来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他原不该是这般的死法啊!云荞咬了咬唇,眼眶一下子涨的通红,竟似有泪就要落下。
她是想要让他死,所以才会在他死前,替他把身子擦干净。
因为母亲曾说过,干干净净的死去,灵魂才会得到解脱。他已经死的这般冤屈了,她不想他到了那个地方,还不得安宁,云荞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流畅了很多。
很快,男人的身体便被她从上到下的一一擦过了,只避过了她所不熟悉的那个地方,等云荞做完这一切,她的后背已经微微有些发汗。
此时,她才解下了缚在身上的腰带,在萧靖远修长挺直的脖颈上绕了两圈,然后猛然发力,咬牙切齿的朝着两边拉扯。
床榻上的身体竟跟死了一样,半点动静也没有,云荞又下死劲拉扯了两回,这才如释重负一般的松开了手里的腰带,她颤着手指触到萧靖远的鼻尖,那里早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气息。
他死了,是自己勒死的,云荞看着躺在床上的尸体,这是他们的婚床,大喜之日,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夫君……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方才发生的事情,云荞吓了一跳,她从床上站起来,步履不稳的退后了几步,咬了咬牙,将收在袖中的一封书信压在了凤冠下面。
三尺白绫已挂在了横梁上,云荞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早已经气绝的人,颤了颤唇道:“以我一人之命,我母亲的冤屈只怕此生都没有真相大白的时日,委屈你和我一起去了,镇国公府必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便会查出十年前的真相来,我母亲的冤屈也有沉冤得雪的一天。来生便是当牛做马,我愿意结草衔环,以报此恩。”
话音刚落,云荞使了力气,将红色绣鞋下的一张红木绣墩蹬翻,轻盈的身子顿时就挂在了梁上。
起先她和所有投缳自尽的人一样无助的蹬腿挣扎着,片刻之后,却慢慢的安静了下来,整个新房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贴着喜字的红木镶螺钿圆桌上,那儿臂粗的龙凤红烛,一滴滴的滚落着烛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高亢的号角声,暗夜中的皇城一片火光,那大火将白皑皑的雪融化,滚热的鲜血撒在莹白的雪地里,只剩下一片狼藉。
几个穿着甲胄的将士从新房外破门而入,看见房里的景象,只吓了一跳,其中一人飞快的走到床前,将一颗药丸喂到萧靖远的口中。
片刻之后,早已经气绝身亡的萧靖远竟睁开了眼睛,入目所见之处,便是那一袭雪白的纱衣。
女子纤细的身子还挂在梁上,一旁年轻的将士看了一眼云荞的尸体,有些不明所以道:“少主,她……?”
萧靖远皱了皱眉心,他刚刚转醒,嗓音还有几分沙哑,只吩咐道:“把她放下来。”
长剑划过,女子的尸身落地,萧靖远却早已经上前,将那柔弱却犹带体温的身体揽入了怀中。
那是一张美艳绝伦的少女的脸,浓一分太艳、淡一分太素、顾盼神飞、明艳不可方物。而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此时早已紧闭了她那双灿若星辰的眼,只留给这世间一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少主。”在萧靖远的脸上看出几分伤怀来,这使得跟着萧靖远出生入死的赵长胜不由多了几分疑惑,只忍不住问道:“她是……沐宜长公主的庶女吗?”
萧靖远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那梳妆台抬了抬眼皮,赵谦会意,将那压在梳妆台下的信封呈了上来。
撕开火漆,里头竟是用鲜血所制的血书,上头写了云荞十年前和母亲一同进京寻亲,却得知生父另娶公主,母亲徐氏被害身亡,她被沐宜长公主以庶女的名义养在府中,终被献上冲喜……
血书的末尾亦写着:萧世子亦为小女子亲手所戮,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十年冤屈,愿以命相殉,只求还我母亲清白。
红烛未灭,喜字仍旧鲜红,妙龄的少女早已经没了生息,安静的靠在萧靖远的怀中。
这样的一张脸,便是想象一下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已不知会是如何的娇媚动人,但此时的她只是一具尸体、不会笑、不会哭、更不会撒娇。
萧靖远竟有一丝怔忪,方才他被毒药所控,虽六识封闭,五感不全,却仍似乎能感觉到她轻触过自己胸口的指尖,那冰凉的触觉似乎带来了丝丝的战栗,竟让他感觉胸口有些闷痛。
萧靖远沉默了片刻,只传令下去:“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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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熙十八年十二月,一场大雪将昨夜的杀戮掩盖,雪花化尽处,那些功过是非早已成了淹没在泥土里的渣滓。新皇登基,百废待兴,胜利者执起杯中酒庆祝,没有人知道因为这一场事变死了多少人。
当年的史书是这样记载的:景帝萧靖远,乃太祖三世孙、先太子政之遗腹子,少时养于镇国公府,善骑射、好谋略,终推翻乱政,皇权大统。然,景帝仁德,不忍杀戮同宗,薛贵妃一党,除沐宜长公主一人被戮之外,皆以郡王礼奉养。驸马宋澜勾结乱党,企图复辟之时,帝仍不忍治罪,言曰:“发妻之生父,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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