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佳不哭,他很高兴。
听说大黑找到了,他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这一整天吹的风、踩的雪、受的委屈辛苦惊吓就统统化作倦意,轰隆一下子把他压塌了。
“阿姐我要睡一会,你替我去把大黑接回来……”他进屋踢掉鞋子爬上床,话未说完就睡着了。
丁了了应了一声好。
转身拿起桌上那包绿豆糕,想了想又把陈七在时喝剩下的那小半盒茶叶带上了,抱在怀里露出笑容出了门。
船儿见她真回来了,笑得原地蹦跳:“哎哟你还真来……我说你不会真看上我了吧?虽然村里外姓的只有我和你年纪相仿,但我是不会娶你的!你跟那金陵城的小子混了那么久,谁知道肚子里有没有揣了姓陈的崽,我才不当那个冤大头!”
“我要见你娘。”丁了了看着他道。
船儿急了:“你见我娘没用!见我爹也没用!我爹娘才舍不得我当那绿毛的王八……”
“大娘,”丁了了向内扬声叫,“我求您件事!”
房门吱呀一声响,船儿娘提着勺子走了出来:“怎么怎么?你又闹腾什么?不就是吃了你一只老狗吗你还没完了?一只瘦巴巴的老东西,肉又硬、汤又酸,当谁爱吃啊?你想怎么着?缠上我们家了?赖上我们家了?我告诉你别想打我船儿的主意!他的亲事早定下了!你想男人啊,村里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也不是没有……”
“大娘你想多了,”丁了了把手里提着的绿豆糕怼到了她的脸上,“我的眼神不太好,老光棍小光棍在我眼里都差不多。老蛤蟆至少还能入药,小蛤蟆那真是分文不值。”
这话可就难听了,船儿立刻在旁边跳了起来。
他娘没跳。她的注意力早就被那包绿豆糕吸引过去了,脸上不自觉地就带上了笑:“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香!”
“绿豆糕。”丁了了也笑着,顺手塞了过去:“金陵城有名的糕点铺子做的,我觉得味道很不错,拿来给你们家尝尝。”
“金、金陵?”船儿娘的脸色变了。
不是说金陵城的贵人不要她了吗?这怎么还有年礼?该不会……
丁了了没等她想透,又把那小半盒茶叶递给她:“这茶叶是先前四太爷送来给我们喝的,我丈夫不喜欢这个味,我和佳佳又喝不惯,所以一并送来给你们尝尝,也省得白放着糟蹋了。”
“哎哟,这真是……”船儿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上不免笑得尴尬。
丁了了向她笑了笑,安抚道:“您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就是想请您把狗皮还给我们家。您也知道佳佳一向很喜欢那条狗……”
“好好好,好说好说!”船儿娘立刻松了一口气,“我本来想用那张皮给船儿和他爹做两副手套的,不过那也没什么要紧,你想要就拿回去吧!”
丁了了点头要进门,船儿娘已经吩咐她小儿子把狗皮拿了出来,又殷勤地问:“狗肉要不要也给你盛一碗?味道虽说不太好,到底也是肉!”
“不用了。”丁了了收起狗皮,笑着:“我和佳佳刚才在四太爷家已经吃了饭,这会儿不饿。您家人口多,一条瘦狗给孩子们吃恐怕都不够……这大雪天,总要多吃些肉才能熬得过去。”
“是啊是啊,”船儿娘脸上笑开了花,“这大雪天……这大雪天!”
谈天就是话题结束了。丁了了礼貌地道了别,抱着狗皮含笑走了。
船儿气得踹门槛:“娘,她什么意思啊?你干嘛收她的东西!”
他娘倚在门框上笑了:“你生什么气?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为了一张狗皮来咱们家低声下气……回屋吧,咱也尝尝金陵城来的绿豆糕,这可是好东西!”
船儿不想尝什么绿豆糕,一路走一路跺脚:“什么破糕,她说是金陵的就是金陵的?金陵城那个男的早就不要她了,怎么可能给她送什么绿豆糕!”
“当然,”船儿娘笑呵呵,“你当谁傻啊?这叫拉大旗作虎皮你懂不懂?其实这绿豆糕是她从四太爷家带回来的,就算真是城里货,也跟她那个‘丈夫’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啊?”船儿舒坦了,“那我要吃!谁都不能跟我抢!”
怎么能不抢,家里弟弟妹妹多,好东西一向都是要抢的。幸亏这一包绿豆糕实在不少,厮闹一番之后每个人都分到了好多,就着狗肉汤吃了个心满意足。
就连一向不屑吃点心的几个大人也忍不住泡了茶,各人就着茶汤高高兴兴地吃了好几块。
享受啊!
……
丁了了抱着狗皮回到家,埋在了院子里的桃树下。
在院子里坐了很久,还是没有勇气叫醒佳佳。可是看着那孩子穿着被雪水浸透的袄子睡得不安,她还是不得不走过去,硬着头皮解他的衣扣。
小心再小心,佳佳还是被惊醒了,睫毛上挂着泪,起身就要往外跑:“大黑回来了吗?我去看看!”
“回来!”丁了了拽住他,“先把衣服换了!”
佳佳不肯,扯着袖子从她手里往外挣:“我没事啊阿姐,我现在身体好得很!我去看看大黑,它是不是在外面被欺负了?”
丁了了不由分说把他按在床沿上,翻出母亲当年留下的一件破花袄扔了过去:“不换衣服不许出门!还有,以后不许穿着湿衣服上床!再有下次,我打折你的腿!”
这是生气了。
佳佳不敢再跑,老老实实当面把袄换了,揪着绣花的袖口左看右看:“这是女人穿的……”
丁了了强把他塞回被窝里,笑了:“女人穿的怎么了?我们佳佳打扮起来比女孩子还漂亮!你看这圆嘟嘟的小脸,大眼睛长睫毛,哪里不像个女孩子了?说不定当年咱娘就是生错了,你应该是我的妹妹才对!”
“阿姐!”佳佳又羞又气捂住脸缩进了被子里,闷声闷气地抱怨:“你怎么拿我比女孩子!有我这么壮的女孩子吗?”
丁了了笑着说了声“有”,顺势按住被子:“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做好了晚饭叫你。”
佳佳没应声,在被子下面抓着她的手,不放。
丁了了只得仍在床沿上坐着。笑不动了,就静静地看着被子下面鼓起来的那一团。
这件事,真的不好说啊……
“阿姐,”佳佳忽然又开口,才唤一声,之后就哭了出来:“大黑是不是死了?”
丁了了想说“没有”,却没说出声。
佳佳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哭道:“大黑没栓绳子,它要是回了家,一定会过来看我的!它没有找我,那就是回不来了!”
丁了了从未像此刻这样希望自己的弟弟傻一点。
但聪敏如此也不能说是缺点,至少省下了她编故事哄他的辛苦。丁了了抚着他的肩头默然良久,叹道:“你别难过。大黑年纪大了,迟早……”
“那怎么能一样!”佳佳翻身坐了起来,“就算年纪大了都要死,它也应该死在家里,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在外面!它多害怕啊……”
丁了了无言以对。
佳佳转身扑在枕头上又哭:“人怎么可以那么坏!阿姐,人怎么可以那么坏……他们不害人就不能活吗?大黑又不凶,它从来不咬人,也不乱叫……那年船儿家门口盘了条蛇,还是大黑挣脱了绳子扑过去给咬死的!他们家人怎么恩将仇报……”
丁了了能怎么回答呢?只能说这孩子比她原本以为的敏锐太多。她还什么都没说,他不但猜到大黑死了,还能猜到是船儿家的人下的手。
“佳佳,”她叹道,“大黑下去陪爹娘了。你在这里有我陪着,咱们的日子还长。爹娘在那边想你的时候,有大黑在身边,他们才会觉得不那么难过。”
“真的吗?”佳佳在枕上抬起了头。
八岁的孩子原本已经不会轻易相信这种谎话了。但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谁不愿意心里有个安慰呢?
哪怕明知是假的。
丁了了认真地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各的缘法,大黑与你的缘分尽了,所以就走了。咱们要做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替它报了仇出了气,然后忘掉它……”
“报仇?怎么报仇?”佳佳腾地坐了起来,“咱们去找四太爷告状吗?趁他们家谁落单的时候套麻袋打一顿吗?爬他们家屋顶上用干草塞住烟囱吗?或者……看他们挑水的时候偷偷往他们的水桶里放蚂蟥吗?”
丁了了看着他,没说话。
好小子,你老实交代,你刚刚一边哭一边在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告状就罢了,套麻袋塞烟囱放蚂蟥……这些损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佳佳被她看得脸红,下意识地扯了扯背角:“阿姐,我知道这些主意很歹毒,但是,我真的太生气了!我不想当个坏孩子,但我真的想替大黑报仇……”
“我比你歹毒。”丁了了道,“报仇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经给他们下毒了。”
佳佳瞪大了眼。
丁了了站起来避开他的目光,清咳一声:“我也不想当个坏孩子,但我真的太生气了。”
“哦。”佳佳呆呆地应了一声。
丁了了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哦什么?信了还是不信?赞同还是不赞同?他总不能觉得他的阿姐是个坏蛋了吧?她是在替他的狗报仇呐!
奇怪的沉默持续了片刻,佳佳跳下床,小心翼翼:“那……阿姐,也像先前韩聚那样,把他们都挂到树上去喂乌鸦吗?”
丁了了呆住了。
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挂树上喂乌鸦和水桶里放蚂蟥那是一个等级的吗?这意思是给他们下点胀肚子的药实在太儿戏了,远远不够你出气呗?
“不是的啊阿姐,”佳佳摇头,“我是觉得阿姐是妖怪嘛,妖怪那么厉害,当然一出手就把人给弄死了……阿姐,你不吃掉他们吗?他们吃了大黑,你要吃掉他们才算公平!”
丁了了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一想。
这孩子怕是已经被她给带歪了,不知道现在纠正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也幸好有了这个话题,佳佳在心里把船儿一家人被他姐姐咯吱咯吱吃掉的惨状细细地想象了一遍,一腔愤恨消散了一大半,终于不哭了。
等他平静下来,丁了了便斟酌着词句把大黑的遭遇同他说了,又道:“我知道你恨他们,但他们好歹披的是人皮,不能随意杀了。如今咱们无人撑腰,也不敢做得太过分,随便下点药让他们吃吃苦头也就是了。”
佳佳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又问:“阿姐下的是什么药?他们会肚子疼吗?会疼得很厉害吗?我想看他们疼得满地打滚……就像快要死了那么疼!”
“你会如愿的。”丁了了笑意沉沉。
等到明天……
用不着到明天了。
姐弟两个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巷子里哭声震天,船儿娘抱着她的小儿子跑出来了:“天爷啊祖宗啊,杀人啦!丁文仁家那个傻子杀人啦!”
各家各户被风雪封住的大门瞬间都开了。
东邻的二奶奶西邻的七婶子,前街的二大爷后巷的九叔叔,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都来到了街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们互相询问着,又紧张又兴奋:“那小傻……她又干什么了?”
船儿娘坐在雪堆上哭天抢地:“她下毒,她下毒啊!我家梢儿吃了她送的绿豆糕,没一会儿就喊肚子疼,这会子已经疼得昏过去了啊!”
这,事情可不小啊!众人争相上前看着她怀里的孩子,相顾骇然。
对小孩子下毒手,那该是多歹毒的心肠!
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咦,不对呀!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了,当下便说不信:那小傻子这段时间可安分得很,怎么忽然又想起招惹邻居了?还下毒?还用绿豆糕?
为什么给你们家孩子下毒啊?
“不是给梢儿下毒,是给我们全家下毒!”船儿娘哭得震天响,“她拿来了整整一大包绿豆糕!全都有毒!现下我家几个孩子都疼得在家打滚呢,他爹也站不起来了,就我吃得少还能出来说句话……各位婶子大娘叔叔伯伯们,我们一家人要是熬不过这一关,你们要替我报仇啊!”
几个平时交好的妇人忙点头应下出声安抚,同仇敌忾都骂那下毒之人歹毒凶狠,回头却看见丁了了姐弟两个拉着手出来了。
“小畜生,你为什么给船儿他们家下毒?”黑瘦的七婶子跳着脚骂,“他们家又怎么得罪你了?你是想把咱全村的人都杀光是不是?”
丁了了迎着众人,一脸惊讶:“婶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好端端的杀人做什么?我有那工夫为什么不好好在家呆着、我有绿豆糕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吃,我为什么要拿来下毒害不相干的人?”
“当然是因为我吃了你家的狗!”船儿娘倒也不遮掩,当众就嚷了出来:“我杀你一条狗,你就要杀我家十几条命!小畜生,你那条狗的命就那么金贵?它是你亲爹吗?!”
“我家大黑的命就是比你们的金贵!”佳佳跺着脚,扯着嗓子跟她对吼。
这下子可炸了锅,一大群看热闹的一齐冲了过来,戳着指头直着脖子七嘴八舌齐对他骂,倒好像……一群狂吠的狗。
佳佳更想大黑了。
丁了了把佳佳护在身后,冷脸看着那些怒骂的人,不躲,不避。
他们到底还是没敢动手,骂得嗓子疼时气势就弱了,声音低了下去。
丁了了至此时才开口,不慌不忙:“你们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她说我下毒就是我下毒了?焉知不是他们自己吃坏了肚子,出来污蔑我的?”
船儿娘跳起来,抱着小儿子像武将抱着一杆长枪似的就往前戳:“我污蔑、我污蔑你?你看看梢儿疼得这个样!不是你下毒,吃坏什么东西能吃成这样?”
“我没下毒。”丁了了道,“你为什么怀疑我下毒?是你们自己做贼心虚,知道不该吃我家的狗、知道我应该恨你们,是不是?”
“你不用说这些没用的!”船儿娘哭吼,“毒就是你下的!你今天必须给我们家把毒都治好,不然只要我家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对!”旁边几个人也忙附和,“你要是不给个说法,这笔账全在你身上!村里不会让你们两个好过!”
丁了了向他们看了看,仍然摇头:“我自认医术还可以,你们此刻的境况我的确能解。但莫须有的罪名我不背。大娘,我的绿豆糕没有毒。”
“没有毒,那你敢吃给我看吗?”船儿娘厉声问,“那东西我家里还剩了些,你敢当面吃给我看吗!”
“我当然敢。”丁了了看着她,“那绿豆糕是四太爷刚刚送给我的,我不相信那里面会有毒。我可以吃给你看,吃多少都行。”
这怎么还有四太爷的事?看热闹的众人不约而同都往后退了。
若说四太爷送的糕点有毒,那……
这会儿应该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