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点了点头,婉转地提醒秘书送客。
可是张洪阳的屁股却没有抬起来。
妻子秋红提醒他:赶紧走吧。领导正忙哪!
张洪阳却毫无撤退的意思。
领导着急地问:张师傅,还有事?
张洪阳咳了咳嗓子,神色庄重地问了一句:听说“东北公司”领导要卖掉我们重化机械厂。你知道这事儿吗?
这位领导心里暗暗叫苦:这“东北公司”是中央驻锁阳市的特大型企业,重化机械厂是他们的下属单位,人家要卖,我管得着吗?
可是,这话又不能直接向张洪阳解释。在工人的眼里,政府应当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管的。
张洪阳耍起了拗性子:这件事儿,我们工人坚决反对。他们真要卖,我们就组织万名工人去
领导一下子难住了。看来,与这个计划经济时代的劳模对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洪阳怀着十分满意的心情,坐着小轿车离开了政府办公大楼。
工人弟兄们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他把大家的呼声传达到了政府领导的耳朵里。
张洪阳有理由、有资格与锁阳的任何一位领导对话。因为,三年前,他曾以全国劳模的身份坐在了的宴会厅里,与在酒桌上交谈过。
:你们工人的收入怎么样?你们对企业的改革满意吗?
当时的张洪阳突然想起了企业里下岗的职工。他未加考虑,就说了一句:我们工人没有更高的要求。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回到锁阳,他在全市的欢迎大会上向台下的工人代表们重复了这句话。台下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然而,两个月之后,公司副总裁薛金锁来重化机械厂搞用工制度改革试点,首先拿他们车间开刀。第一个没有活干、没有饭吃的竟是他这个全国劳模张洪阳。
提起这件事,他就怒火三千丈。
在他的眼里,薛金锁砸人饭碗,是作了大孽的人。怪不得当了八年副总裁还不能扶正,这是老天有眼哪!
就在薛金锁坐了梁总裁的“林肯”轿车离开西北飞机场时,大款薛利厚与三个私营企业家朋友登上了那架返回东北的“麦道”飞机。
薛利厚来东北的决心是在麻将桌上下的。
三个朋友到东北来,是为了在锁阳市投资的事情。他们与锁阳方面已经确定了投资意向,这次要在锁阳文化节上举行一个签字仪式。
薛利厚则是被他们采取恶作剧的方式硬拽来的。
中午,他们在酒店里喝完了酒,开始打麻将。三个朋友中的“老大”张董事长说:薛利厚,今天你若是输了,就跟我们到东北去。
薛利厚没拿当回事,他与他们打麻将从未输过。
可是,今天一开局他就输了20万元。
没办法,跟着走吧!
实际上,薛利厚早就想到锁阳走一趟。
当年,这个在他心中魂牵梦萦几十年的老城,曾经给予了他青春初恋的甜蜜,也给了他事业与前程颠覆性失败的重创。幸福与痛苦,留恋与憎恨,使他对锁阳产生了一种想靠近却惧怕的复杂的感情。
多少次下决心要来,临上路时却又改变了主意。
今天,却是因为一种荒唐的原因使他毅然地开始了这次原本十分庄重和严肃的行程。
人生苦短,岁月如梭。薛利厚曲指一算,离别锁阳已经25年了。
25年后的今天,锁阳是个什么样子呢?
夜色里,飞机飞起来出奇得快。薛利厚觉得一杯茶水还没有喝完,这架“麦道”飞机便徐徐降落在灯火通明的东北飞机场里。
机场出口,拥挤着接机的人群。
一块醒目的木牌在趱动的人头中举起来。上面书写着“锁阳文化节”五个大字。
木牌下,一位个头不高、干部模样的接机人员不时地跳起来,吃力地朝出口处望着。
薛利厚和三位朋友手提精致的皮包走出机场出口。
刚才那位在木牌下跳动的接机人员惊喜地冲出人群,朝他们几位迎过来。
他抢先握住了“老大”的手:张董事长!
张董事长立刻认出了这位接机人员:哟,李处长,你亲自来了!
薛利厚他们不约而同地随着张董事长停住了脚步。
李处长兴奋地同客人们一一握手,嘴里熟练地招呼每一位客人。
当他的手握到薛利厚时,才发现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客人气宇轩昂,面对过分客套的李处长显得有些矜持。
李处长一脸疑问:这位先生?
张董事长走过来介绍:呃,我介绍一下,他是西北运输公司总经理,我的朋友薛利厚。
薛利厚落落大方,握紧了李处长的手:不请自到,请多包涵。
李处长立刻露出职业性的笑脸:哪里哪里?欢迎薛总到锁阳来。
广袤的田野里,一条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伸向远方。
公路上,几辆黑色轿车急急地奔驰着。
前面的车子里,李处长高兴地与坐在车后座上的张董事长和薛利厚聊天。
张董事长:李处长啊,我们的事情上个月不是确定了么!
李处长:是啊是啊。
张董事长,干嘛还要我再来一次啊?
李处长:文化节搞一个正式签字仪式,体现成果嘛!
张董事长:哈哈哈,锁阳人啊,爱搞形式……
薛利厚对他们的谈话似乎不感兴趣,一双眼睛总是望着车窗外的风景。
初秋的暮霭里,稻浪滚滚,一幅美丽的丰收图画。
那一年,也是这个季节──唉唉……
李处长看了看目光远眺的薛金锁,提醒似地重重咳了几下,然后试探地开了口:嗯,薛总,这次到锁阳,是……是想……投、投资?
薛利厚收回目光:呵,李处长,别称呼我“薛总”。我身上没有钱。
听到这句话,李处长露出不解的目光。
薛利厚强调地说:我是来观光的。
李处长一惊:观光……
薛利厚说:处长,你们办的不是文化节吗,我是寻访文化来了。
李处长更加不理解了:寻访文化……怎么想起了我们锁阳?
张董事长:(一语双关)那还用问,人家对锁阳情有独钟啊!
几个人笑了起来。
锁阳宾馆里,飘扬,红烛高照,宾朋满座,锣鼓喧天。
参加文化节的客人们接踵而至,政府领导迎了一伙又一伙,忙得不可开交。
二楼,一个房间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忙忙碌碌的人出出进进。
门上贴了一张红纸,纸上写了几个大字:“文化节总接待室”。
房间里烟雾缭绕,几位负责接待的官员愁眉不展,似乎正在为一件事情苦恼着。
一位脱了发的秃头官员走到一位领导模样的人面前说:主任,别愁了。既然他自己说是来观光的,就当一般客人接待吧!
旁边的年轻官员却不同意:那可不行,西北运输公司是个大财团。这位薛先生身上,说不定揣了几个亿呢!
要是那样,他的秘书、侍卫人员早跟来了,绝不会这么轻车简从的。而且,事前连个招呼也没打嘛!
人不可貌相。要是慢待了人家,兴许会丢掉一条大鱼!
主任摆了摆手:别争了,再让李处长问一问张董事长,弄清他来的真实目的。
秃头官员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好”,匆匆离开了房间。
电话响了起来,年轻的官员去接。
主任从桌旁拿过一张纸。
纸的上方印了一行醒目的标题:贵宾名单。
在稀稀落落人名下面,主任的笔尖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添上了“薛利厚”三个字。
这时,秃头官员兴冲冲地走进来:主任,弄清楚了。
主任连忙问:怎么说?
秃头官员说:张董事长说了,这位薛先生喜欢研究民族文化,听说我们办文化节,一时高兴,就跟张董事长来了。
主任眉头一皱:一时高兴……
年轻官员不服气:这并不说明他没有投资可能啊!
主任像是没有听到年轻官员的话。他呶了呶嘴,使劲儿地抽了一口烟,然后重新拿过贵宾名单,将“薛利厚”三个字划掉了。
主任嘴里的烟雾喷了出来。
熙熙攘攘的宴会大厅里,酒菜已经上了桌。
但是,像是那位重要客人未到,开饭的命令一直没有下达。
人们议论起来,话语里显示了对迟到者的不满。
突然,有人小声说:来了来了。
人们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
门口,出现了李处长和他接来的最后一批客人。
主任和两位接待官员急忙迎了上去。
宾馆男服务员接过了客人的箱包。
一位服务小姐奉命拿过一纸名单,冲客人念了起来:张董事长、王总经理、陈厂长,请到贵宾厅。
服务小姐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导客人朝写着“贵宾厅”的房间走去。
张董事长滑稽地向薛利厚做了个鬼脸儿,然后又向他摆了摆手,走开了。
李处长喊来另一位服务小姐,指了指薛利厚:给这位先生找个座位。
大厅里的每个餐桌上都坐得挤挤的。薛利厚无论到哪个桌上,人们都喊“坐满了”,明显地露出不欢迎的脸色。
服务小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餐厅一角找到一张勉强可以坐下的餐桌。
服务小姐抱歉地对薛利厚说:先生,对不起了。
薛利厚无奈地说了一声:没什么。
乐队奏起了“欢迎曲”,宴会开始了。
在薛利厚的餐桌上,同桌的人们似乎很熟,他们互相推杯换盏,插科打诨。这一下,着实让薛利厚这位大款给冷落了。
他尴尬地自斟自饮着。待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无趣,便不辞而别,溜出了宴会厅。
在“欢迎曲”飘浮的旋律里,呈现出锁阳城美丽的夜景。
──锁阳河两岸的万家灯火。
──临河高大建筑上闪烁的彩灯──流动的河水倒映出锁阳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游人。
──河水中的喷泉。
一辆桑他那出租轿车沿河岸行驶着。
薛利厚坐在前排座位上,一边观夜景,一边与司机谈话。
司机:先生,还去哪儿?
薛利厚:北山的辽塔,离这儿远吗?
司机:辽塔,不远。……晚上看塔,看不清楚啊。
薛利厚:(深情地)月下观辽塔,更有韵味。
司机:嗯,你来过我们这儿?
薛利厚:25年了,沧桑巨变啊!
司机:听你说话,像个文人……呃,是来参加文化节的吧?
薛利厚点了点头。
司机:那,应该有人陪你啊!
薛利厚:我想自己看看。
司机:独来独往,更随便些。先生,今晚儿你想去哪儿,我就把你送哪儿。
薛利厚:你这儿还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
司机:先生有所不知啊,城东锁阳大酒店的小姐漂亮极了……
薛利厚精神一振:是吗?一会儿去看看……
秋日的北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宁静。
出租车爬上山顶,正值月出云散的时辰。
天上,月明高洁,清光似水。
山头,辽塔耸立,树影参天。
远处,是隐隐呼啸着的城市的夜声;夜声里,闪烁着工业重镇的万家灯火。
薛利厚立在出租车旁,遥望着朦胧的塔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25前,那一幕青春时代的人生戏剧,就是从这辽塔下开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