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来了,贾南风捂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唤了声:“母后。”
刚受了一肚子气,杨芷懒得理她。
朝帷幔走去,正要打帘子,黄掌史从里头出来了。
见是皇后,黄掌史顾不得手上血腥,扑通一声跪下了,叩头道:
“臣……无能!徐娘娘……仙去了。”
徐良娣死了!
杨芷闭了闭眼,帷幔内的血腥味,冲得她头晕。
良久,侧头看向贾南风。
她在贾南风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愧意,看见的,是藏不住的欢喜。
对,欢喜,她在笑!
“母后。”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
杨芷回头。
司马衷,她的外侄,也是与她同岁的便宜儿子。
司马衷个头不矮,神情却如稚童般惶恐。
“母……后,儿臣……儿臣,该怎么办?”
他扁着嘴,眼底微红,要哭不哭的样子,甚是可怜。
“徐……良娣,怎么办?孩子,孩子呢?”
这一刻,杨芷才真正体会到姐姐临去前的心情。
姐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衷儿,不由母爱泛滥,温柔地抚抚他的脸。
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温暖,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倾泄而下,司马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如儿时拥着母后那般,抱紧杨芷:
“母……后,母……后……,怎……么办,衷儿……不知……该……该……怎么……办!”
玲儿唇角下撇,太子已是成人了,这般抱着皇后,实在不成体统。
想开口提醒,被主子的眼神,生生憋了回去。
杨芷哄幼儿般拍着司马衷的背:“衷儿乖,累了吧,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眼角余光瞥向帷幔内逝去的徐良娣。
宫里的女子不值钱,昨个儿,还是怀了龙子凤孙的金贵人儿,转眼就是一具冰冰凉凉的尸体了。
而这些,与太子无关,他只管播散种子便好。
司马衷呜咽道:
“真……真的,睡一觉,徐良娣……就没事了?那,那孩子……孩子呢?”
父皇的样子很吓人,他模糊的意识到,孩子很重要。
杨芷眉眼又温和了几分:“睡一觉,孩子……就没事了。”
司马衷眼睛亮了亮,使劲儿抹了把鼻涕眼泪,憨憨行了一礼:
“那儿臣去睡觉了,儿臣想徐良娣和孩子快点好。母后,儿臣去了。”
望着司马衷远去的背影,杨芷心道,傻衷儿,此睡一觉,非彼睡一觉!
再次瞥了眼逐渐没了温度的女子,睡一觉,孩子,自然会有的!
她很同情徐良娣的遭遇,在帷幔外默了半天,吩咐仆婢:
“寻副上好的棺木,收敛了吧。给徐家送个信,让他们来送送。”
御书房外。
司马炎到的时候,贾充已跪了两刻钟了。
若不是司马家得了皇位,以贾家跟司马家的关系,司马炎要称贾充一声世叔。
如今,贾充既是他的臣子,也是他的儿女亲家。
“陛下,太子妃猪油蒙了心,做了糊涂事,臣不敢辩驳。臣愿除爵去职,恳请陛下饶过太子妃这一回吧。”
贾充发丝凌乱,官袍不整,一瞧就是来得匆忙。
司马炎挑挑眼皮,怒意未去:
“猪油蒙了心? 我看她清醒得很。朕悔不当初,竟让衷儿娶了个妒妇的闺女,她不是猪油蒙了心,是根上就不好!”
身为君王,刻薄臣妻,极是不该。
可贾充不敢有半分不满,头重重磕在地上,鼻涕眼泪齐出:
“臣教女无方,陛下,您可怜臣老来得女,纵得她无法无天,臣愿给徐良娣偿命。”
一个是手握重兵的铁杆拥趸,一个是命悬一线的东宫妾室。
不用想,司马炎也知道该怎么取舍。
长叹一声:
“罢了,爱卿跟随司马家几十载,朕怎忍心让爱卿偿命。不过,太子妃行事太过狠毒,不得不罚,就……”
他眼眸下垂,顿住了。
贾充暗道不好,赶紧道:“臣愿领兵伐吴,不荡平吴国,势不回归。”
司马炎唇畔荡过一丝狡黠,等的就是这句话。
伐吴事宜准备好些年了,不知怎地,朝中竟有过半数的大臣不同意此时伐吴。
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忘战必亡。
意思是,身后有只老虎,你才跑得快,老虎不追了,没了警惕心,反而容易丢了性命。
司马炎好笑,什么歪理!朕为什么要让老虎追着,朕杀了它,看它怎么追!
偏偏,豪族派和寒门派在此事上,惊人的一致。双方罕见地达成共识,处处阻挠南下伐吴。
其中以豪族派的贾充,寒门派的山涛为最。
正愁没办法打破这一僵局,太子妃就将把柄送到他手上。
“爱卿有心,朕心甚慰,奈何爱卿年事已高,朕怎忍心劳累爱卿。”
司马炎辞色温和,满脸都是怜惜老臣之意。
贾充低垂的脸上抽了抽,连连叩头:
“臣,身受皇恩,无以为报,愿以老迈之躯,为我大晋一统,耗尽最后一滴血。”
司马炎抚掌,大笑:“好,好,好,不愧我大晋栋梁,朕,准了!”
他下行几步,亲自扶起贾充:
“爱卿忠君爱国之心,朕记下了。还望爱卿记住今日之言,勿让朕失望啊。”
一场君臣之间的交易,不动声色地完成了。
目睹这一切的邓询,心凉了又凉。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就这么完事了!
到走,贾充也没问皇上会如何处置贾南风。
有些事,过犹不及,心知肚明便好。
贾充刚走,司马炎的脸哐当沉了下来,猛地将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上。
“无知蠢妇,朕……”
包括邓询在内的一众宫人,低垂着头,缩着肩膀装啥都没听见。
司马炎却不骂了。
屋内静寂,邓询偷眼打量司马炎,见他脸上尽是沉思之色。
显然,是在想如何处置贾南风。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炎心烦地将手边的一沓折子推到地上,
邓询明白,司马炎要用贾充伐吴,就不会动贾南风的太子妃之位。
不动贾南风,东宫的嫔妃们,就甭想诞下子嗣。
太子没有子嗣,是让司马炎最忧心的事。
有了今天这一出,没有哪个嫔妃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邓询低了低头,不停在脑中转着念头。
“张鸿,搁在你们小家子里头,碰上这类事,会怎么做?”
静寂被打破,在想事的邓询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在问他。
他也没想出所以然来,为难道:“陛下,奴才也……”
突然,一道灵光在脑中炸开,转口道:“陛下,不光东宫有嫔妃,宫里还有不少女子呢。”
司马炎被他说愣了,什么意思?
邓询闷头,神色窘迫,却不再解释。
许久,司马炎拍拍脑门,脸上的乌云散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不错,宫里还有不少女子呢。哈哈哈,好,好,你现在是越来越会办差了,去领两个大红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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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良娣的丧事,办得低调又隆重。
徐父是个末流小官,前些日子,宫里来信,说女儿怀了皇长孙,徐家举家欢庆。
怎么转眼就死了呢?
虽疑惑女儿死得蹊跷,却不敢有任何质疑。
来送行的,是徐良娣的幼弟,徐超。
徐超年方十六,刚入城门司。徐良娣在家时,姐弟二人关系极好。
姐姐走得突然,徐超哭得差点昏厥过去。恍惚间,手里被塞进一张字条。
他哭得昏头胀脑,心里还算清明,知道有异,捏着字条的手,攥了攥。